一,前言:
本人借助罗萨的《加速——新异化的诞生》,结合本人的游戏美术工作经历,厘清网络流行语中 加速与异化 的涵义,及从某方面回答“哲学有什么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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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加速与异化的关系
1,流行语中,加速与异化的涵义
“加速”与“异化”是近几年网络中频繁出现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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➀加速的流行语境
我们时常能看到网友们说“加速!加速!”
网友们通常表达的是“如果体制问题已无可救药,比起反对它或者修补它的漏洞,不如加速它的进程,快速进入灭亡结局”,以幽默的语气来表达无可奈何。
或者是表达了“希望相关管理者看到即将灭亡的结局,从而带来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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➁异化的流行语境
我们时常能看到网友们说“工作使人异化”。
网友们通常表达的是“工作让人变成痛苦的生产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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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加速与异化的关系
罗萨对加速与异化的关系描述如下:由于社会动力、文化动力、加速循环,导致了社会加速现象的产生。而社会加速,导致了五种新异化的诞生:空间异化、物界异化、行动异化、时间异化和自我异化。
也许上面的文字让会让人感到困惑,下面来解释加速与异化的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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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社会加速的维度
社会加速有三个维度:科技加速,社会变迁的加速以及生活步调的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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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科技加速
定义:
指传输、传播、生产目标导向的速度提升。
现象:
如列车、网速、计算机运算等越来越快,组织架构变得越来越高效。
科技加速改变了人对时间与空间的知觉与组织。
如以往是数天甚至一个月才能送达一封信,现在已经能全球即时通讯。
如曾经人们更多是以空间来衡量距离,而现在越来越多人是以时间来衡量距离。
如亲密的人不一定近在咫尺,而是远在他国却能密切联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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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社会变迁加速
定义:
指社会本身的速度提升。
经验与期待的可信度的衰退速率不断增加,同时被界定为“当下”的时间区间不断萎缩。
现象:
社会结构、知识、实践、态度、价值、流行、社会语汇、惯习、阶级、社会事务、责任等等,都持续加速地改变。
如大量梗、网红被快速造出,并越来越快地过气。
如大量新职业诞生,并越来越快地饱和。
如人们越来越快地更换工作环境与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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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生活步调加速
定义:
在一定时间单位当中的行动时间量或体验事件量的增加。
案例:
主观上,人们常感到时间匮乏、忙碌、紧迫、压力。
客观上,大量工作者经常加班赶进度,深夜离开公司后依然必须商讨工作内容;人们吃得更快,睡得更少;出现突种兵式旅游、鸡娃、超速送外卖等现象。
原因:
为什么科技加速后,工作效率提升后,人们的事件变得更加紧迫和有压力了呢?
这是由于社会的零和博弈。
各公司、组织越早提升效率、掌握尖端技术,将带来竞争优势和利润,而公司的竞争将传到个人。
因此全社会的公司、组织整体在加速,而个人节约出来的事件在帮公司、组织、其他人来加速,最终产生一种零和效果,时间并没有真正被节约出来,而是所有人都变得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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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社会加速的推动机制
科技加速并非社会加速的原因,相反地,科技加速是为了解决现代社会时间愈发匮乏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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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社会动力:竞争
社会加速的原因之一,是资本主义中的获利原则和法则。
➀,工作时间是生产过程的根本因素之一,因此节省时间是节省成本和获得竞争优势的最简单而直接的手段。
➁,存贷和利益的原则,迫得投资者想办法提高报酬和资本循环的速度,还促成了加速循环和消费。
➂,利用创新来暂时领先其他竞争者,是获得额外收益的必要手段。现代生活当中,几乎所有领域最主要的分配原则都是竞争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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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文化动力:永恒的应许
现在社会中,人们不论是否用拥有宗教信仰他们的抱负、欲求、渴望,一般都指向此世的贡献、选择、财富。
因此,人们生活的富裕、满足和质量,都由生的历程当中所拥有的体验的总和与深度来测量,而不再去期待死后到达“极乐世界”。
如果人们只用一半的时间来实现行动、目标与体验,我们就可以加倍体验的“总量”,也因此加倍了“生活”的总量。
因此“生活步调”的加速,是人们在面对有限与死亡的问题时,所作出的现代性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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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加速循环
前面已试图指出,当事务量恒定时,运输、传播、生产的加速才会带来效率增长。之所以通过科技加速这些过程,是人们希望缩短这些过程,释放出大量的时间与资源,是人们有更多的时间能自由分配。
可惜的是,科技加速后,带来了社会变迁加速,社会变迁加速造就了“当下事态的萎缩”,自然也会带来生活步调加速。
于是,“加速循环”变成了一个环环相扣、自我驱动的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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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加速与异化的关系
1,异化的定义
黑格尔把异化作为他的重要的哲学概念,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也大谈异化。
马克思对异化的定义:“人的活动转变为控制自身的力量,主体被他者 的意义规训为客体。”
就像程序员写的代码规范易扩展交接,体现了程序员的水平,易获得提拔;但越易扩展易交接,该程序员越容易被替代。
马克思定义的异化的四种层次:
1.劳动者与劳动成果的异化:付出的劳动,但劳动成果不属于自己 。
2.劳动者与劳动活动的异化:劳动活动是一种强迫性的并非自主的 。
3.人与人类本质的异化:没有在劳动中找到自己的意义,仅为生存而劳动 。
4.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在异化劳动中自己已经丧失了自己,从而也会影响到人与人之间关系。
“异化”概念的“真正的意义”没有一个一致同意、毫无争议的定义,所以保守的马克思主义者都摒弃了这个概念。
而罗萨把异化定义为“人们自愿做某些不是人们自己真的想做的事情”。
简单理解为我们自愿工作,是因为虽然目前的工作内容不是我们真正喜欢的,但不工作就会饿死,于是自愿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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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加速导致了五种新异化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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➀空间异化
定义:
我们愿意去为了学业、工作而搬迁至新环境,但这种愿意真不是真正想做的,因此称之为空间异化。
异化原因:
对一个空间环境感到“宾至如归”,我们需要与这个空间建立熟悉的亲密关系。所谓的“家乡”的概念,就是意指我们对一个空间世界有一种很亲密的感觉,即便这个空间当中某些部分我们并不需要或用不到。然而,这些亲密和熟悉的形式,是需要花费时间才能建立起来的。如果人们一次又一次地迁居,是无法对一个地理空间产生亲密与熟悉的感觉的。
人们新迁居一地后,当然慢慢会知道,超市、生活用品店、学校、办公室、健身房在哪里,但这些场所是“沉默的”空间。这些空间没有故事,没有回忆,没有交织着自己的认同感。
这对于最细微的生活空间来说亦是如此,比如厨房设备。如果自始至终都是用同一款冰箱,或是一个冰箱用了几十年,就会对这个冰箱的外形、味道、声音都非常熟悉,甚至连缺点和问题都是。但如果一年换两次冰箱,那么就不会再对各个冰箱各自的特质感兴趣了,而是只会想知道要怎么让这鬼玩意儿好好运作。
于是,社会加速造就了大量的流动性,使我们与物理空间的脱节,但这也推动了我们物质环境的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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➁物界异化
定义:
我们对本应熟悉的事物感到陌生,即是物界异化。
物界(Dingwelt)至少包含了两种物体类型:我们生产出来的物,以及我们所消费的物。
异化原因:
我们在劳动与生活时所用到的物,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我们的身份认同,然后,我们与物界的关系会随着更替速度而改变。
如果我们把手绘板、袜子、车子、计算机和手机,一直用到坏掉或实在耗损到无法再用为止,我们会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几乎已经变成这些物品了;或是相反,觉得这些物品已经变成我们自己的一部分了。我们修了十次的汽车、缝补了十次的袜子,都已经跟我们融为一体了,被我们内化到我们自己当中了。我们吸收了这些物,在所有的感官面向上感觉着这些物。它们也标志着我们的个人特质。它们变成我们日常体验、身份认同、生命史的一部分。丢掉了这些物,也就等于改变了自己的特质。
在加速社会当中,物都不再被修理了。因为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增加生产的速度,但维持和修理这些物的速度却提升得很慢,甚至完全没有加速,这使得修理一样东西往往比直接买新的更昂贵。再说,许多产品,尤其是科技性的物品,越来越复杂,使得我们也没有实际的能力自己去修理它。最后,社会变迁的速度不断增加,物品的“道德消费”已经远远胜过物品的物理消费。我们越来越会在车子、计算机、衣服、手机在物理方面根本还没有坏掉时就丢掉、替换它们。而一双穿了两三次的袜子,一辆仅仅换过一次轮胎的车子,一部我们可能连时间都没有设定好的手机,显然不会成为我们自己的一部分。这些物与自己是“相异”的。这不必然在本质上会造成异化。但如果这成为我们与物界产生关系的主要方式,甚至是唯一方式时,就会造成一种异化形式了。
这让我们与物之间产生了异化,因为我们没有办法正确操作这些物,并且因此感觉非常糟糕,觉得不会用这些东西是自己的错。这些东西很好、很聪明,我们面对这些东西时则反而像笨蛋一样。
事实上,我们已经失去我的文化知识和实践知识了,因为既有的经验在越来越快的创新之下会变得越来越没有价值。这让我们与物之间产生了异化,因为我们没有办法正确操作这些物,并且因此感觉非常糟糕,觉得不会用这些东西是自己的错。这些东西很好、很聪明,我们面对这些东西时则反而像笨蛋一样。不只是硬件,软件也是如此。
例如 5 年前对于游戏美术而言学会 photoshop 就能打天下了,当时绝大部分建模工作使用 3DMAX ,部分同事是用 C4D。而现在场景原画必须会用 Blender 、虚幻引擎等工具,AI 绘画工具也在 2024 一年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5 年前国内云笔记还是有道云笔记和印象笔记的天下,现在最近三年 Markdown 类笔记迅速崛起 ,几乎被 Obsidian 一统江湖了。
当然,晚期现代的人们会试着另外使用一些限量的、昂贵的、可以用很久的东西,像是解体匠机系列高达模型、钢琴、大型望远镜等东西,来抚平、补偿自己恼人的与物异化的感觉。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与物之间的亲密关系并不会得到满足,而是相反的,面对物时,罪恶感与糟糕感指数会不断增长——“这些东西实在好贵,但我们没有时间精力好好使用它们”。
于是,我们生活、移动和工作时所处的和所使用的周遭物品,依然持续与我们相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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➂行动异化
定义:
行动异化是指,我们“自愿”做的事,并非是我们真正想要做的事。我们 “无法专心”做“真正想做的事”,或是干脆直接打消了做“真正想做的事” 。
与异化相反的感觉是与某些人“宛若在家”舒适地做某些事。
异化原因:
行动异化的产生原因有二,一是上述的物界异化导致的,即人们与科技产品之间的异化导致了行动异化,二是信息过载。
上文提到人们与科技产品之间的异化,是由于各种工具更新迭代太快,人们并没有真正了解、学会使用工具。例如大部分美术工作者不知道每年 Photoshop 和 blender 具体更新了什么功能,不知道新功能如何使用,修复了什么 Bug 。
我们没有时间去好好了解我们所用的工具、所做的事。每一份物品使用说明书、所需签署的免责合约(例如各种游戏、网站)、每份药单,上面都会说“请先详细阅读以下信息”,但是当然我们根本从来不会 先(一字一句完整)读完免责说明书、保险合同或是医药信息。
所以,信息过载也是让我们在晚期现代感到异化的原因之一。
更多案例:
这种情况不只出现在科技产品和小决策方面,而是对于大的生命决策也如此。想想看我们在高中毕业后苦恼着该选什么专业的科系时就知道了。每本咨询手册的建议都是一样的:
首先,先想清楚你自己真正想从事的、你需要的是什么。
接着,仔细研究一下,哪些大学提供你想读的专业,并广泛了解学习条件、要求,以及与此相关的未来就业机会。
嗯,真是好建议。
但是首先,高中毕业生最常遇到的问题就是他们根本不知道 他们的人生想要什么、想从事什么。
其次,就算他们决定了想读的学科领域,但哪所大学会提供他们所需要的?
最后,他们一生当中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去读遍及比较各个专业。即便他们可以,也应该好好了解自己,但还是只能一知半解地投身进某个专业学科。
生命当中其他很基本的抉择大多也都是如此。你真的完全知道哪些宗教在哪些问题上采取哪些立场,并且知道哪个宗教真的适合你的需求和信念吗? 你真的确定你选的人生伴侣是一个对的人吗?
或是来想想看一些比较平常的事。你真的确定你选择的保险公司、银行、(为你父母请的)养老看护完全没问题吗?
如果不是,那么在与这些事物打交道时,又怎么会有“宛若在家”的感觉呢?
读者于此可能会觉得,这些日常当中不顺遂的事不能都认作行动异化。确实,这并不是现代日常世界当中行动与实践的异化的主要来源。而罗萨将异化定义成一种我们所做的事(即便是我们自愿做的事)并不是我们真的想做的事的状态。
想想日常在办公室或在家的情况。我们因为一些(出发点是好的)意图,启动了一台电脑想做一些我们觉得很有用、很重要且明确想做的事。比如,我今天打开电脑,因为我想画一张轰动世界的大作。不过,我开始写之前快速浏览了一下我常造访的网页。看一下 反恐精英2 比赛回放,看一下游戏圈新闻。但很难说我是不是真的想以这种方式看这些网页。无论如何我有一种很奇怪的不满意的感觉,而且每跳到另一个网页时这种不满意的感觉就更浓厚了。因为我实际上都没有把这些网页文章好好从头到尾阅读完。
当然有人会说这是我自己个人的问题,是我自己心志不坚,跟社会结构的异化没有关系。但我会反驳说,这种异化的、糟糕的感觉,是成千上万的网友都会有的心态,不能简化成个人的心志不坚的问题。而且接下来事情还更糟。我打开了我的邮箱。从这时候开始,接下来的 90 分钟或更久,我就真的在做一些我不是真的那么想做的事了。这里我不需要详述,因为读者想必已经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我想画我的画,但是我却得处理许多可能的文件和邮件,也同时“感染了”我以前没有的担忧感和犹豫症。最后,我只剩 30 分钟能拿来画画。
如果上脉脉或知乎,就能发现,大量网友吐槽白天总是在开会,晚上才有一点时间画画、码代码。
终归来说,人们会抱怨说没办法真的去做“真的想做的事”,正如前文提到,这是因为生活当中各个领域的“要事清单”年年增长。“必须这样做”的修辞非常清楚地彰显了异化的感觉。我们总是会为我们的所作所为用一套愧疚的说词来当借口。比如“我现在真的必须得(看一下新闻,更新一下电脑,买一件新衣服,等等)!”这种说法,就是一个清楚的指标,显示了我们如何多么习惯地把这些活动认作是由他人指派的,同时说明了人们几乎找不到时间去做他们真的想做的事(这些统计研究结果可以参阅Rosa, 2005a: 213—235)。
当然,有人现在可能会说,这是因为人们实际上“真的”想做的是看短视频、刷微博,而不是去做他们号称想做的事(例如拉小提琴、健身、拜访朋友、听一场现场演唱会)。然而,情况并非如此。对于各种活动的感觉与满意度的研究,有人指出,当人们在从事他们号称“真的”想做的事情时,的确会有更好的感觉与更高的满意度。但看电视的愉悦度与满意度,却反而非常低(参阅Kubeyand Csikzentmihlyi, 1990)。这个奇怪的研究发现,也许可以被诠释成是因为事实上人们在晚期现代当中经常感觉到所做的并不是“真的”想做的 ;而真的所做的却完全不是实际上想做的,虽然之所以做这些事并不是被逼的。这几乎就是上述所定义的异化的一个典型例子:人们自愿去做他们不“真的”想做的事。
会有这种奇怪的、相当新奇的与我们自身行动相异化的形式,也是由竞争与加速所造成的后果。在一个由速度的号令所整合起来的世界当中,找一个短期内就能获得满足的欲望(比如刷微博、短视频),会比一个必须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满足的欲望(比如花三年的时间来练习学会怎么拉小提琴)还要明智。
不只如此,就像前文所述,我们还会被引导去购买商品的“潜在的使用可能性”和选用权,而不是购买商品本身。这使得“真正的”消费越来越被“购物”所替代了,正是“我可以不玩,但不能没有”。比如我自己买了几百个高达,拆盒来玩的屈指可数。于是,我们对物品的潜在使用可能性、选用权、可接近使用的能力不断在提升,但我们实际上去“实现”的能力却不断倒退。我们的书、模型玩具、教程等等买、收藏得比以前越来越多,但我们却没有办法消化这些东西。因为“消化”太花时间了,而且我们感受到越来越大的压力,逼迫我们要分秒必争,所以我们只能用更多的购物、收藏来取代实质上的消费。这对经济来说很好,但对美好生活来说可就糟了。
最后,后现代当中的人们倾向于“遗忘”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所有人都被“要事清单”的工作所支配着,都在从事可以立即获得满足的消费活动(比如购物或刷短视频),以至于我们失去了对某些事物的本真的、珍惜的感觉。而这又再标示出了另外两种异化形式:自我异化 和很特殊的时间异化 ,先来讨论时间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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➃时间异化
定义:
我们体验到的时间,以及花费在体验上的时间,都相异于我们。
异化原因:
众所周知,我们可以客观地测量钟表时间,但时间体验、“内在的时间流逝”却是难以捉摸的主观现象。人们可能会觉得半小时非常短,但也可能感觉非常久,这完全由我们所身处的情况和参与的活动而定。
不过,关于主观时间体验,经验研究(详情可参考史蒂夫•泰勒的《时间心理学》)实际上告诉了我们某些相当一致(也很令人吃惊)的结果。研究结果指出,有一种所谓的“主观时间矛盾”(这种矛盾不只通过研究结果才被揭示出来。实际上,我们可以根据自身的经验和记忆轻易证实这件事)。主观时间矛盾意指体验到的时间 和记得起来的时间 之间是成反比的。如果人们做一件自己很喜欢做的事,并且体验到非常多样且令人兴奋的印象,那么时间通常会流逝得非常快。但当我们在一天结束时回想这一天,反而会觉得这一天过得特别久 。
想像一下,假想一趟从佛山到广州的短途旅行。可能一早就起床,先搭地铁到天河城百货附近逛高达模型店,午餐在珠江城大厦吃松月自慢,下午再花一点时间到二沙岛逛广州美术馆,然后傍晚到星海音乐厅听 JAM Project 音乐会。等到晚上要睡觉的时候,会觉得这一天过得好充实,好像已经过了两三天似的。
到目前为止这没什么问题,这既不是什么新的现象或研究结果,也并不是什么糟糕讨厌的事。但接下来的事就精彩了。在当前的数字媒介世界,出现了一种新的时间体验形式,跟“经典的”那种“体验短/记忆久”或是“体验久/记忆短”的时间体验和时间记忆模式完全背道而驰,变成了“体验短/记忆也短”的时间模式。
假想一下,现在刚下班回到家,然后拿起手机刷下短视频。接着很可能花了几十分钟在跳视频,或是看了几部电影的浓缩剪辑。当剧情到杀手就站在你家门口时,会觉得心跳加速、刺激紧张。观看结束时,你会觉得刚才观赏的时间一下就过完了,就像上述提到的旅行例子一样。但是,当手机息屏后,情况跟刚刚提到的旅行例子就不一样了,因为刷完视频后,时间在记忆当中并没有变长,而是莫名其妙、几乎毫无痕迹地“咻”地就不见了。一天结束、上床睡觉时,通常看电视的时段不会在所记得的时间当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像“体验久/记忆短”的模式。可是,如果一整天都在刷视频、刷微薄,那么到晚上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好像才刚起床一样。这时候就出现了“体验短/记忆也短”的模式了。时间在体验当中一下就流逝了,可是在记忆当中也缩水了。
这种时间的体验倒置的原因会是什么?刷短视频和旅行之间的差异有两个层面。
第一,我们是全心全意投入到旅行当中,对任何方面来说旅行都是一种全身心的体验。相反的,刷视频是“去感官化”的。我们很难把头转开,只能紧紧盯着范围很小的屏幕,没有使用其他像是皮肤和鼻子等感官知觉。
第二,我们沉浸于其中的视频是去背景化的。它们跟我们是什么或我们是谁一点关系都没有,跟我们感觉如何、余生怎样,也没有关系。它们跟我们的内在状态或体验没有有意义的“共鸣”。因此,在这些活动当中,我们的行动或体验都只是“孤立的片段”。这些片段没有在我们脑袋里留下任何“记忆痕迹”。它们对我们过去的体验没有增加任何东西,我们倾向于(而且我们也的确可以)马上就忘了它们。
事实上,这种抹除(或是不留下)记忆痕迹的趋势,在加速社会当中是很有用的,因为在加速社会当中,大部分的经验很快就会过时而无用了,人们总是要准备去面对无法预想到的新事物。但是(深层)记忆痕迹的在场或缺席,似乎决定了所记得的时间是久还是短。
如果第二种去背景化的论点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就有很好的理由去推断一种人们当前体验短/记忆也短模式的时间体验普遍趋势。人们越来越常参与一些非常断裂孤立的活动或脉络。我们可能会去健身中心,然后去主题公园,再去餐厅和电影院、动物园,参加研讨会、商务会议,去一趟超市,等等。所有这些活动都造成了孤立的行动和体验片段,无法整合地或有意义地将彼此联结在一起。最后,人们几乎记不起来曾经到过哪里。
本雅明在100年前预言过这种趋势,他区分了体验 (Erlebnisse)(体验是片段的)和经验 (Erfahrungen)(经验会深深烙印在我们心中,跟我们的认同和生命历程联系在一起,而且对我们自己非常重要,会触动我们或是改变我们)。
本雅明认为,我们可能到了一个体验很丰富,但经验很贫乏的时代。本雅明就举过例子,我们常常会需要纪念品,这种外在的记忆足迹有助于我们想起体验时刻,但我们不用纪念品也可以回忆起真正的经验。所以本雅明认为,这也难怪纪念品对当代旅游来说变得如此重要。
我自己也常常需要翻笔记和聊天记录去看看我是不是做过某些需求,单凭我自己的记忆,是没办法回想起所有需求的。
但当前的情况是,就算我们拥有纪念品,若没有某些刻骨铭心的记忆痕迹,也起不了作用。人们当然会想留下一些纪念品或照片,来回想初恋、第一趟自助旅行。但渐渐的,对这些收集起来的纪念品或照片可能也会感到厌倦。这些事物不再跟我们诉说些什么了,它们“冷却”了。它们不再有搅动我们内心的力
量,因为它们就仅仅是外在的体验痕迹,而现在对我们来说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所以才会像本雅明所预言的,我们的体验时刻越来越丰富,但是生命经验却越来越贫乏。结果就是,时间似乎“落得双重下场”:飞快流逝,却又在记忆里不着痕迹。我们也没有让我们所体验到的时间变成“我们自己的”时间,我们体验到的时间,以及花费在体验上的时间,都相异于我们。
而且,对于我们自己的行动和经验缺乏完全的吸收、占有,会导致严重的自我异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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➄自我异化与社会异化
定义:
自我异化即自我与世界不再共鸣,我们与空间、时间、行动、体验、物品、产品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与社会世界之间的关系就会产生问题,“自我异化”的社会性升级即整个社会的异化。
异化原因: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社会加速单纯而直接地导致了我们的世界关系的崩溃与腐坏。我们无法将行动时刻、体验时刻、商品整合成一个完整的生活,所以我们与空间、时间、行动、体验、物品、产品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与社会世界之间的关系产生了问题。
格尔根很有说服力地指出,晚期现代社会中的人们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在乘车的时候,电话里,通过电子邮箱,在工作场合,等等)有很多的社会接触,使得人们完全“过度饱和”。
这会使得我们在结构上不太可能真的与彼此“有关系”,但还是可以在时间很短的情况下,有可能跟别人交换信息、进行事务合作。然而这种情况下,我们不会有兴致知道别人的人生故事或是人格问题。我们下班后去喝一杯吧!好,但是我们不会想要聊自己的人生故事,也不会想建立实质共鸣的关系(Taylor, 2009)。因为建立有共鸣的关系太花时间了,而且一旦分开又会太痛苦了。在快速变迁、快速相遇的世界当中,这是个问题。
然后,就上述的论证来看,自我异化也许就会成为晚期现代加速社会当中不断逼近我们的危险。如果我们与时空、行动、体验、互动伙伴的关系都异化了,我们很难避免深度的自我异化。因为自我的感觉与认同是从行动、经验与关系当中形成的,即从我们所处的时空、社会世界和物界当中所形成的(参阅Rosa, 1998, 2005a: 352 ff.)。
所有我们所经历的行动时刻和体验时刻,所有我们的抉择,我们所认识的人,我们需要的物,都是我们对自己人生的描述、确立我们身份认同的素材。然而,若这些事物都无法好好地被吸收进我们的生命当中,我们也就无法确切形成我们自己的人生故事,这也难怪我们也越来越不想听别人的人生故事。我们是谁、我们怎么感觉的,都有赖于我们在经历变动时所身处的背景,而我们却不再有能力将这些背景整合进我们自己的经验与行动。这也造成了过劳或抑郁(Ehrenberg, 2008;参阅Rosa, 2005a: 388 f.)。如果我们的身份认同的形成与我们的立身处事、我们所关心的事有关(Frankfurt, 2001: 98 ff., 201 ff.),而我们却不知道什么对我们来说是重要的,如果我们失去了稳定的、有方向的重要事物的先后顺序,那么我们的自我关系就会遭遇危险、受到干扰。人们与世界产生异化以及与自我产生异化不是两件不相干的事,而是同一件事的两个方面。当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共鸣“安静下来”的时候,这种异化就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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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结语
本文借由罗萨的《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结合本人的生活经历,阐释了加速与异化其中一方面的涵义。
同时也从其中一方面回答了问题——“学哲学有什么用”。
痛苦的感觉不必然等同于有意识的反抗,因此,社会行动者总是有可能在遭遇并承受些什么而不自知。
人类主体在行动与决策当中,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会持续受到美好生活 的想象所引导。我们能通过哲学批判,来知道什么是美好生活的障碍,如何通往美好的生活。